悦然紧了紧领口,身上这件披风也是可倾夫人亲手缝制之物。那日暮冬风寒,他因谏太宗十思疏注释忘却几处,被罚跪在东面小碧潭的鹅卵石小道上,风中带来沾染着几近冰冻的湿气,透入肌理,丫鬟太监们像是躲避瘟疫般瞧见他就仓皇逃窜,只可倾夫人一人,抱着件银狐皮缝边的锦缎披风,将他盖住。因着步履匆忙,青丝从发髻上散落几缕,缠着灵活的手指紧紧系在了领口的礼节之中。
此刻夫人发髻散落,倒和当时的情境几分相似。
可倾夫人拿起木梳,将青丝篦入发髻,一点一点地将散落的发丝重归于齐整,“殿下,您只是个孩子。”
悦然忽然有一股子强压的怒火点燃一般的喷薄而出,怒道:“本宫不是个孩子,本宫可以为了王子的位置让年近六旬的养父母在深林里自生自灭,本宫可以因为父王的一个眼神而对相识多年的同伴见死不救,本宫,本宫也可以为了心里的猜测而把两个人的命弃之不顾,我不是个孩子,没有如斯狠心的孩子。”
悦然奔溃似地将心里埋藏得好好地事实抖露,那样最黑暗,恶人到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看一眼的残缺,完完整整地暴露出来。
他是个孩子倒也罢了,童言无忌谁也不会去计较得失。可他不是个孩子啊,他内心深处的黑暗已然燎原,他懂得了怎样踩着人梯头也不回地去采摘他所想得到的果实,他也知道了求而不得的无能,不敢言说的堕落。
“你在愧疚?”可倾夫人问道,右手笼过悦然耳旁散落的发丝,像是母亲一般拂过了悦然充血的双眸。
悦然看着那双眼睛,点点绯红融不进世间烟火,承认了心里不愿承认的:“我愧疚了,我怕了。”
他怕了自己。
可倾夫人叹道:“看,你不过是个孩子。大人只会掩饰自己的过错,修饰纹饰说得道貌岸然到似乎每件事都是正确的,他们也不会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,路上欠下的血债,他们不会愧疚,可是你会。”
愧疚?悦然从未觉得,这词是那么的陌生,入了宫,当了王子,愧疚便被自己刻意用淡漠所替代,一旦回头愧疚,便会让自己觉得如斯可怕。却不曾想,自己还有几分愧疚,还有几分善意。
“夫人,当真恨不得我?”悦然不知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,但是这个问题,却显然比自己心安更为重要。
“悦然,”可倾夫人将手搭在了悦然的肩膀上,像是本该如此,没有半点唐突之感,“所有的过错只需要一个人承担,我承担了你的过错,我却并没有失去什么。我是宫墙之外的人,这里不过是个监牢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,也不知道有没有消除你心中的疑窦,我依旧在这个偌大的皇宫,自生自灭。”
“我被送到这个监牢情非得已,但是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人,哪怕我来此的目的便是如此。”
她不在乎一国之后的荣耀,也不在乎丈夫的宠幸,世间凡俗,尘世烟火果然与琉璃格格不入。
夫人琉璃心也,不可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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