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过晚餐,已是掌灯时分,赵珏依旧迟迟不见回宫,——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;黄衫命线娘带了两名女侍退下,自己独坐套间窗前,也不燃亮宫烛,唯只举首仰目,静静的凝望着咫尺之遥的巨幅窗睴。
窗睴外面,月明如银,碧荫似梦,簇簇翠竹在清风的拂摇下,墨绿色的身影缓缓的一起一伏着,凤尾森森,龙吟细细,宛若大海波涛一般。
月影、碧荫、翠竹一时渐渐退去,黄衫心中竟生出了四望无倚的孤凄之感,想白日与线娘伴着师傅街上走了一遭,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成;——不过幸好没有说成,这种斩头沥血的事情,又怎能让除了自己的任何一个外人知道呢?唉,父亲,父亲,你将这样的大任交于女儿,又哪里知道女儿重荷之下度日如年,内心每天所受的沉重煎熬呢?……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
桃之夭夭,有蕡有实。
之子于归,宜其家室。
……
赵珏忽然踏着微月明光,脚步趔趄的走了进宫,一边走一边攘袂振臂,扬声高歌。黄衫急忙起身扶住赵珏胳臂,闻得赵珏满身浓重酒气,娇声嗔道:“王爷又在哪里吃多了酒,怎么也不见一个侍从跟着?”
“我醉了吗?我没醉,没有醉的!”赵珏使劲的推开黄衫,晃了几晃方才站稳脚跟,口内含糊而歌道,“鲸吞豪饮兮,如吸琼浆哦!酣畅淋漓兮,千樽未醺嗬!……”
“王爷你醉了,真的醉了!”黄衫不等赵珏再歌,便一径扶他走进里间榻上躺下,又展开锦被,将其上下覆好。
赵珏犹自踢开锦被,一面双臂猛挥乱舞,一面口中翻来覆去的喃喃呓语着:“祖皇,父王,珏儿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,珏儿定要挥师东京,杀他个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;祖皇,父王,珏儿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,端阳日后,便请你们看赵祯的首级……”
渐渐的,赵珏的声音低弱下去,很快就发出了訇訇鼾声;黄衫替他掖好被角,又将宫烛吹熄得只剩北壁墙下几案前的一支,这才悄步退至外面,重新坐于窗前榻间。
刚刚坐下,黄衫心底便陡的一颤,竟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:此时执事的太监宫女俱都不在,宫内幽寂无人,宫外明月冷清,——正是千载难逢的下手良机!
哦,不,不能下手,赵珏明明并非坏人呀!……可是,不是坏人,却怎么说出了“杀他个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”的话来?对,不是坏人,如何竟会说出“杀他个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”的话来?既说出“杀他个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”的话来,那就一定不是好人了!
接着,黄衫的脑海中慢慢的浮现出了这样一副图景:马蹄杂沓,刀剑闪烁,漫山遍野的锐卒健骑疾风骤雨般的狂驰而过,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震颤,在呻唤;锐卒健骑过后,村庄田野烟焰弥天,无辜百姓尸骨枕藉,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大地,亦染红了她的双眸……
虽然他爱着自己,自己亦深深的爱着他,可是,为了完成父亲的临别重托,为了避免“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”的人间惨剧,唯有抛却个人情感,狠下心来一回吧!可是,以前立下的誓言呢?——就让以前的誓言都统统的见鬼去吧!
想到这里,黄衫特意走至套间门口,伸颈望了外面的阁子间一眼,亲见荧荧弱烛下,线娘及两名值夜的女侍早已酣酣而睡,方才回身倒了一盏清茶,双手捧着,穿帷越幔,走至里间槛前,轻启朱唇,曼声燕语道:
“王爷,请坐起来用口水吧!”
黄衫一连低语三遍,榻内竟既无鼾声,也无呓语,想是赵珏已睡得沉了。黄衫心下一阵狂喜,又一阵紧张,胸口咚咚跳得擂鼓一般,头脑更是眩晕得几乎有些立脚不稳;良久方努力抑住,口中默默念道:
王爷,不,珏儿,你我前世无怨,今世无仇,今日暗昧之举,非是黄衫心狠,实乃慈父严命、天下大义逼我不得不如此耳!
一面念叨,一面返身将茶盏放至几上,抬起右臂,轻轻一触机关;“咔”的一响,短刀便由腕下弹出,尖利的雪刃在幽暗的宫烛下闪着灼目寒光。
此刻只须奋力一刀,父亲令名便将得以保全,天下黎庶便将得以获救,“朝廷幸甚,天下幸甚”的大义便将得以实现,“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”的惨剧便将得以避免!黄衫将短刀取下,握柄在手,跨过里间门槛轻步潜至赵珏榻前,胸中暗自想道。
思索及此,黄衫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慷慨悲壮起来,满身经脉贲张,热血沸腾,就似易水河畔萧萧寒风中毅然掉头跨步而去的荆轲一般;然而真正欲待举刀时,她的胸口却又噗通乱跳起来:构林关庙会的一见钟情,初进王府的雪夜宴饮,“龙居寺”前的哀歌悲吟……许久以来与赵珏交往的种种情状,一一浮于脑海,赵珏的音容笑貌,赵珏的言谈举止,又清清楚楚的现于眼前,尤其是那一番泣血含泪悲愤激昂的哀婉陈述,那一番“雁乃禽中君子”的娓娓解说,竟一字一句的重在耳畔轰然响了起来。
一时之间,黄衫直是百感交集,情愫云涌,手软得连刀柄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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